1969年3月,我从南宁去到百色乐业县原新化公社连串大队什应生产队插队,从此开始了我的知青岁月。
我记不住当年那位房东大妈的姓名,她大儿子名叫爱酒,寨上的习惯就叫她“妈爱酒”。妈爱酒显得很苍老,那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的脸上布满皱纹,刚40来岁,看上去却象60岁了。
劳累了一天,天很晚了。妈爱酒总是手脚不停,剁猪菜、熬猪食、喂猪、舂米或打理自留地,几乎忙到深夜。每天晚上,我到两公里外的寨子与乡亲们商谈第二天的工作,往往鸡啼过了好几遍才回到家。有时醒来,朦胧中还看见妈爱酒坐在火塘边,借助昏暗的火光纺纱,或在微弱的油灯下织布,直到家里所有的人都入睡了,妈爱酒才收拾起自己的活计去休息。
后来我与房东分开独立生活。逢年过节,妈爱酒总是亲自登门邀请我到她家去,一起享受节日的欢乐。高原山高林密人烟稀少,每当玉米成熟采摘前,一到晚上,成群结队的野猪便蹿出来糟蹋庄稼。人们在山地的两头分别搭建看守棚,夜间要派人看守。有一次生产队安排我去看守山地里的玉米。从山腰到山顶,数十亩的大片山地,如果没有人作伴,我真没有胆量一个人晚上行走数里山路,独自看护偌大的山地。妈爱酒担心我孤独害怕,让小儿子陪着我在高山上熬了一夜。
山区农村盛行早婚,妈爱酒为大儿子张罗婚事了。有一天,妈爱酒不知托谁弄来一双经过精心纳制的土布鞋,专程登门送给我。我穿上鞋,不长不短正好,十分舒适,就好像是量身定做似的。那年月正值隆冬降霜时节,清晨,山头上丛林间到处是白茫茫一片,十分寒冷。我只有一双替换的解放鞋,妈爱酒给我送来的这双土布鞋,无疑是雪中送炭。我心中充满感激,也没有往别处想过。
妈爱酒见我穿上这双只有山里人才穿的土布鞋很是高兴,与我拉起了家常。她很认真地对我说:“等办完爱酒的婚事,明年再给你相一门亲,娶一门媳妇,19岁了,早应该找一个老婆成家了,你有文化,我给你找一个漂亮的姑娘。南宁有兄弟姐妹,父母亲有他们照顾就行了,你就留在我们这里吧,你回去南宁还不是种田种地”?
说实话,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心思考虑恋爱结婚。重返父母身边才是我们的梦想。但又不敢拒绝妈爱酒的一片好意,我只好对她说,我们知青没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家庭。妈爱酒抢着说:“只要你有心留下来,我帮你养猪,所有聘礼用不着你操心”。说到这份上我只能说,知青是国家安排来这里的,留不留下来不是由我们所决定,至于娶媳妇成家,到时候再说吧。我的一番解释,妈爱酒虽然接受了,但看得出她多少有些遗憾与失望。
一天,我不幸第一次患上了“打摆子”(疟疾)。整天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,只觉得天旋地转,忽冷忽热,口干舌燥,没一点胃口。寨子远离公社卫生所,自己无法去看医生。白天,人们上山劳动,寨子里静悄悄的,茅屋里只有我孤零零一人,不禁思念起自己的父母来。想着想着,躺在床上忍不住眼泪直流。
妈爱酒见不着我出工,便猜想我必定病了。中午收工回到寨子,随即与小儿子一道来到我的床前,看到我的情形,口中轻声地反复不断地说着:“可怜呀可怜,老吴真是可怜呀”。当了解我的病情后,妈爱酒当即拿自家平时舍不得食用,留待换盐巴、煤油的鸡蛋,用土法为我烫身、刮痧。随后匆匆地赶往两公里外的什应寨子去拜访寨老,将我的病情向寨老咨询细述。听罢寨老一番指点,妈爱酒一刻不停地从什应寨子匆匆赶回平凤寨子给我“招魂”。
她急匆匆地来到我的床前,讨要我穿过的一件衣服,在我的床头和门口分别点上几柱香,然后恭恭正正地站在门口,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叨着些什么。经过一番“招魂”仪式,仿佛妈爱酒的真情打动了鬼神,我的魂魄已被召唤到了妈爱酒的身边,妈爱酒顷刻用母爱的温情自言自语地轻声说着:“吴啊!你来了吗,好啦,进屋吧!进屋吧!进屋吧......”!
妈爱酒将衣服在我的头顶摇上一、两圈后交还给我,随后轻声地安慰我:老吴你很快就会好的。
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,差点没掉下来。多么善良的妈爱酒啊,远离父母的我今番疾病缠身,能得到妈爱酒母爱的真情倾注,此时此刻,再也没有比这更可贵的了。虽然理智告诉我,此番“招魂”也许不会达到什么目的,但妈爱酒的善举足已令我感动不已。在平凤山寨生活两年多,已记不清妈爱酒为我招过多少次“魂”了。
妈爱酒说过一句很朴实的话:“如果不是毛主席叫你们来,你们怎么会舍离父母大老远的来到我们这里吃苦受累呢?不然,我们也不会有缘分相识相聚了。”几十年过去了,妈爱酒的话至今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心间。
1971年10月下旬,因工作需要,我离开寨子去当民工,没想到两个月后把我留下来安排在百色工作。在我动身离开平凤寨子的前一天晚上,乡亲们依依话别。妈爱酒表现得最难过,她好像预感到我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:“好不容易你来到我们这里,义务为大家记工分,认真负责,秉公办事,不徇私情,以往他人做记分员,我们一家五口三个劳动力,一年到头起早贪黑,年终分红总共才得几十元,与缺粮户差不了多少,我们刚刚看到好转,你就要走了,你走后谁来为我们记工分啊”。听罢妈爱酒的话,我感到很心酸也很无奈,我安慰她说:“我只是去当民工而已,几个月完工后我还是回来的”。妈爱酒说:“这里的苦你已经尝够尝怕,你这回走出大山,不会再回来吃二遍苦了”。妈爱酒说了一句既无奈又中肯的话:“我们怎么说也留不住你的,你是国家派来的人,回去吧,还是回到自己父母身边好,免致父母日夜牵挂。如果我的儿子到你们那里去,我也是一样的舍不得,也会一样的牵挂啊”。妈爱酒既伤感又怜爱地说:“这辈子我们有缘分才认得你,你这一走,不知几时才得见,明天让爱酒送你到乐业吧,不然对不起你父母亲,我们心里也不安啊”。
离开寨子那天早上,乡亲们有的站在各自的茅舍门口,有的站在路边,不断挥手向我告别。妈爱酒放心不下,非要亲自送我一程。她眼睛不好,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间小道上,好几次我劝她回去,但妈爱酒似有千言万语,边走边说:“吴啊!你来到这里两年多,吃苦受累,委屈你了。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过,真对不起你呀。你替乡亲们做了不少事,舍不得你走呀。莫忘了这里有那多牵挂你的乡亲。回到爸妈身边后好生照顾爸他们,有空回来走走玩玩,看看大家啊”。她不知道百色与南宁的地理距离,以为我到了百色就是回到了父母的身边!妈爱酒一边说我一边默默地点头,从寨子到寨口,短短四、五百米距离,走了很久。妈爱酒分明知道此别将意味着什么,到了寨口,妈爱酒欲言又止,空气仿佛要凝固似的,令我感到局促不安。
妈爱酒送我来到寨口的山坳处,我不忍心让妈爱酒再往前相送。看到她边说边擦着眼泪难过的样子,我安慰她说:“妈爱酒,您回去吧,我会记住您的话,不会忘记您、不会忘记众乡亲的,谢谢你们两年多来对我的关照,我没做过什么,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。平凤就是我的家,今后不管我走到哪里,有空我一定会回来看看您和众乡亲的,您放心回去吧,往后您要多多保重啊”!说完我转身往山坳上走去,只听得背后的妈爱酒仍重复地说着:“吴啊,走好啊!有空回来啊!”当我将要转过山坳口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时,仍看见妈爱酒泪流满面呆呆地伫立在寨口的大树脚下目送着我。我的泪眼模糊,就像当年我母亲送我离开南宁赴乐业插队的那一刻。一路上我的心情沉甸甸的,步履也显得特别的沉重。
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我与妈爱酒的永别。
当年那一幕幕感人肺腑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,我一辈子忘不了妈爱酒给予我慈母般的关爱。(吴德秋)